《史记》少儿不宜

鲁迅曾经告戒国人，少不读史。原文已记不清了，意思是说我国古代历史对于免疫力尚弱的青少年来说不啻为洪水猛兽，非成年不可读也。我10余年前读到他的劝戒时，还正是不知天高地厚视权威如无物的年纪，读书也是囫囵吞枣贪多求快不求甚解，从父亲的书柜里拖出几本大部头的史书，一目十行地当小说看了一遍，除了觉得索然无味之外，心灵不见有半分的创伤，当下就对鲁某人的故弄玄虚嗤之以鼻。以后的多年时间忙于生计，读的尽是些马上可以拿去交换面包的文字和公式，今年里毫不容易静下心来，“收拾旧河山”，从祖国宝贵的优秀文化遗产里找了些东西，好把自己的灵魂“往高层次里带”。先重读了三言二拍，发现除了大量封建糟粕需要批判之外，还有不少色情文字，纯粹一个漏网的“少儿不宜”，赶紧合卷锁进书柜，以免若干年后小儿女不小心翻到了污染其幼小的心灵。接着换了本《史记》，印象中还是健康读物，没想到越读越害怕，越心惊胆战，豆大的冷汗直摔到炎夏的武汉地板上，合上书本后心还蹦蹦直跳，窘迫和尴尬直如鲁某人笔下的狂人读史过后的感觉。这才发现，《史记》的暴力成分之多，跟21世纪的好来坞电影相比简直是大巫见小巫，真正如假包换的“少儿不宜”。《史记》共计卷一百三十，洋洋洒洒七十余万字，记述上古以来三千年间的历史，可以说是无一卷没叛逆，无一页不血腥，无一年不杀戮。想司马迁先生当是个真的汉子，作为官方的历史工作者，他定然是极具职业道德的，必不致夸大其辞诽谤“圣朝”建立前的君主诸侯来讨好主子。《史记》正因为真实可信，尤其叫人害怕，令我辈后生小子不得不直面惨淡的历史。李宗吾研究厚黑学发展史时发现，先秦前后时期，正是厚黑学发展的启蒙阶段和初级阶段，大家虽然发现了厚黑学的美妙，却尚未修成正果，所谓厚而有形，黑得一塌糊涂没有一丝光亮。比如说刘邦，比起他那厚而无形的灰孙子刘备就差得远了，项羽把他的老爸抓了起来，威胁他说，你再不撤退，我就把你爸煮了吃。项羽黑则黑矣，黑得不亮，一点艺术都没有，令人索然无味。刘邦恬不知耻说，我们俩当初不是说“约为兄弟”的吗，我爸就是你爸，你非要把你爸煮了吃，请分一杯汤我喝。刘邦厚则厚矣，却还不能无形，话一说出来就讨后人骂。――这是闲话了。某皓首穷经通阅《史记》一百三十卷，研究成果总结成两个词，曰血腥，曰叛逆。各位听某细细分析后，自然也可以似鲁某人般作大师状，告戒后生曰，《史记》少儿不宜。先说说血腥。这数千年历史中，尤其是东周和秦的六百年间，战乱频仍，烽火四起，诸侯征伐，生灵涂炭，惨烈不忍卒睹，满纸浸透血腥。更为可怕的是，血腥已成为一种思维定势和理所当然，甚至是歌颂、褒扬和学习的对象，并深深植根于我们民族的文化精髓中。每夜读书，见千百年来都奉行的“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民族精神，不禁心中战栗不安，忧心忡忡。《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讲述吴越交战，“越王勾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师败......”。这一段就看得人直打冷战，但这还不算最甚。那个时候的帝王将相的血腥故事，人人都有一套，个个都有花招。这里挑大家熟悉的项羽讲一讲。儿时听祖父讲述西楚霸王的丰功伟绩，那欲学万人敌的壮志，彼可取而代之的豪情，破釜沉舟的气概，与祖父的长髯和长袍一起，在某心中留下了大英雄好汉的印象。这几年有个唱戏的，又编了首《霸王别姬》的歌曲，给人的感觉，项羽此人乃是个侠骨柔情的汉子。其实，你可千万别被迷惑了，且查《史记》，看看项羽都干了些什么：秦二世元年九月，......籍拔剑斩守头，（会稽守乃其父母官，好心好意请项羽叔侄议事，不想被他杀了）......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及其帐中斩宋义头，（又把上司杀了）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斩草除根）巨鹿之战后，章邯率秦军向他投降，他怕“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投降的也要杀）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可见他威胁刘邦不是说着玩儿的）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趣义帝行。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又把上司杀了，以后谁还敢做他上司？只好自己当皇帝了。只可惜，碰到了一个脸皮比他厚的刘邦。）韩王成无军功，......废以为侯，已又杀之。（惹都没惹他，也挨了一刀。）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杀汉卒十余万人。（打败逃跑了的照杀不误）项王烧杀纪信。（杀人的办法层出不穷）项王怒，烹周苛，并杀枞公。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以上诣城东，欲坑之。（想再演一遍活埋）如此种种，粗略计算，项羽也杀害无辜民众三十万人，其杀人数目巨大，手段繁多且残酷，简直可以与狗日的侵华日军相媲美，比暴秦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在人口只有千万的秦末时期，其破坏力更加惊人。但是，由于他的杀人是人民内部矛盾，又有推翻腐朽没落的秦王朝的功劳，而且他打下天下却被刘邦摘了桃子，所以善良迂腐的文人常常对他笔下留情甚至同情乃至赞美有加。司马迁还是在文字上给了他皇帝的待遇，写他的那一卷名为“项羽本纪”，冯梦龙写《喻世明言》编鬼故事时，还煞介其事地要为项羽伸冤，让他投胎转世为关羽。大家千万不要被这些东西蒙蔽了，须知，项羽及其所代表的血腥和残暴是我们建立民主、人道社会的大敌，作为我们小民来讲，骨子里千万不可有这种对血腥和残暴的臣服，乃至暗暗叫好的伥鬼情结。下面再谈谈叛逆的问题。这六百年间，无论是周王室，还是诸侯世家，家家都少不了谋反叛逆之事，兄弟相阋，父子相残，臣子弑君，家奴欺主，种种叛逆之事屡见不鲜，人们因此见多不怪。周武王灭商后，将其姬姓弟子及功臣分封于各地，由于各诸侯国子孙治国无方，几乎都逃不脱被篡国的命运，而周王室经过“犬戎之乱”（即白话故事所谓的烽火戏诸侯）东迁之后，日渐衰微，诸侯强并弱，势力反而超过了周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加上历届周王都不善于处事，于是造成了诸侯列强对王室的轻视，对最高权力的觊觎。周桓王三年，郑庄公朝，桓王不礼，于是郑庄公就做了些过分的事予以报复，十三年，周伐郑，郑射伤桓王，桓王去归，也没什么脾气。周定王元年，楚庄王伐陆浑之戎，次洛，使人问九鼎。周封楚国祖先子爵，楚君借口自己是南蛮就自封为王，已经是僭越之罪了，周王室拿他没办法，他反而欺上门来了，做出“问鼎中原”的典故来。诸侯敢用兵自重欺负王室，他们的兄弟臣子们也学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旦权力巩固，就干起了篡国的勾当，还逼着周王室承认他们的合法性（东周时期周王室的作用就仅限于此了）。以致于到了战国时期，诸侯国已无周王的后裔执政了，所以王朝的覆灭也是迟早的事了。各诸侯国中，关于叛逆篡国最有戏剧性的莫过于晋了。晋昭侯元年，封其叔父成师于曲沃，号为曲沃桓叔。估计这个分封并非出于晋昭侯本意。曲沃比晋的国都还要大还要富庶，桓叔又是晋侯的叔父，这个分封就埋下了动乱的种子，且看晋在此之后二百余年的历史：晋昭侯七年，晋大臣潘父弑其君昭侯而迎曲沃桓叔，曲沃桓叔欲篡位因晋人反抗而未得逞。孝侯（昭侯之子）十五年，曲沃庄伯（桓叔之子）弑其君晋孝侯于翼，欲篡位因晋人反抗而未得逞。鄂侯（孝侯之子）六年卒，曲沃庄伯闻鄂侯卒，乃兴兵伐晋，因周王干预而未得逞。哀侯（鄂侯之子）八年，晋侵径廷。径廷与曲沃武公（庄伯之子）谋，九年，伐晋于汾旁，麓哀侯。小子（哀侯之子）元年，曲沃武公使韩万杀所虏晋哀侯。曲沃益强，晋无如之何。晋小子之四年，曲沃武公诱召晋小子杀之。因周王室干预，篡位又不成。晋侯缗（哀侯之弟）二十八年，曲沃武公伐晋侯缗，灭之。尽以其宝器赂献于周王。周王命曲沃武公为晋君，列为诸侯，于是尽并晋地而有之。曲沃属晋的旁支，历经六十七年贼心不死的篡位持久战，终于成功。不知周王怎么会认可他这种叛逆行为的？妙就妙在，若干年后，曲沃的子孙也被臣子所灭。晋献公（武公之子）二十一年，宠妾骊姬欲立其子，在献公面前进几位公子的谗言，太子申生因而自杀，公子重耳、夷吾出逃。以后的几年间，献公派兵伐二公子封地及避难国，并促其自杀，致使二公子流亡远赴国外。献公二十六年卒，大臣里克等杀骊姬之子奚齐、悼子，迎立夷吾为晋惠公。惠公以重耳在外，畏里克为变，赐里克死。七年，欲使人杀重耳于狄。惠公十四年卒，子怀公立。秦穆公乃发兵送内重耳，使人告栾、隙之党为内应，杀怀公于高粱。重耳即是鼎鼎大名的春秋五霸之一晋文公。文公元年，怀公故大臣吕省、隙芮恐诛，乃欲与其徒谋烧公宫，杀文公。灵公十四年，壮，欲杀大臣赵盾。盾昆弟将军赵穿袭杀灵公于桃园。厉公八年底，游匠骊氏，栾书、中行偃以其党袭捕厉公，囚之。六日后弑之。昭公年间，六卿强，公室卑，开始主宰晋国大小事宜，包括晋君废立之事都由六卿说了算。幽公之时，晋畏，反朝韩、赵、魏（六卿相互伐灭后剩其三）之君。烈公十九年，周威烈王赐赵、韩、魏皆命为诸侯。静公二年，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灭晋后而三分其地。晋绝不祀。强盛的晋世家没有吸取祖先篡夺他人国家和权力的教训，最终还是湮没于强权争夺的大潮中。其他诸侯，包括周王室，也都大抵如此，并习以为常。以致于宋庄公想帮助其外甥郑国国君的次子公子突篡夺郑国君位时，派人劝说被胁迫的郑国大臣祭足时恬不知耻地说，我们国家的国君，不也是把他的哥哥赶走了之后即位的吗？道德沦丧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好在这个时期还有星星点点的史迹聊资慰籍。卫国大臣石腊之子石厚帮助卫桓公之弟州吁，弑其君后自立，石腊大义灭亲，借助陈国的力量，除掉了这两个反贼。晋灵公想杀大臣赵盾，赵盾被迫逃亡。其堂弟赵穿把灵公杀了，迎接赵盾回来官复原职。晋太史董狐书曰：“赵盾弑其君”，以视于朝。盾曰：“弑者赵穿，我无罪。”董狐说：“你是正卿，逃亡的时候没有出境，回来后又不诛杀弑君反贼，这笔帐难道不该算你在头上？”这个史官的坚持说实话真是可爱，他因此也得到了孔子的夸奖说：“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正是因为春秋战国时期正义、公理、道德的沦丧，所以孔子的学说在后世才被此后的历代统治者和人民奉为圣典，用以规范社会伦理道德，因此才会有中华文明史数千年的辉煌和国家的统一。后代的帝王和大师们就要求人们从小时候起一定要熟读四书五经儒家经典，学习顺从和仁爱，自然《史记》这种赤裸裸地讲述血腥的暴力和频繁的叛逆的书籍，要被列为“少儿不宜”了。